思念
文/许陈颖
(一)
究竟有多久,我都没再想起父亲?每一个白天,甚至梦里,他都不再出现。仿佛,我的生命与他毫无关联,事实上,在现实的时光中,我的确与他无关了,不论苦痛哀乐!家族多事的那些年,我还会想:“如果父亲在世,他的身影是很可以挡住一些事情的。”后来,这种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再后来,连念头都没有了。
血脉之亲,再强大,终究,也会输给时光。
可是,那日,歪着身子歇息,一抬眼,却见到父亲熟悉的笑脸,温暖亲切令我心生欢喜,只是……感觉有些生疏了——好久没有为他买衣服了?很久没为他泡茶了?还有,那么多陌生的气息……正当我反复着、迟疑着自我责问的瞬间,瞑界已缓缓关上了门,投射在我与父亲之间的那道光芒也随之消散而去……明媚的正午,惊醒,怅然!生与死,光与暗,爱与苦,在那一刻,竟是这般地接近。
毕竟,我与他的身体是有接口的,那一照面,几乎化成欲待出鞘的刀,近一个月的时间,寒光凛冽处能映出肠之寸断。
回想十五年前,父亲笑容灿烂地参加一场酒会,而几个小时过后,医院:高血压!这三个字从听说到深入骨髓只用了三天。昼夜不分的72小时里,所有的人都在灵与肉的挣扎间努力地与死神较量,可命运还是把“无奈”两个字高高悬起:竭尽全力的期待,结果的徒劳无劳,这二者之间巨大地落差眩虚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年农历九月初四,在我生日的那天,我的父亲,年近六十还能背着外孙女登山也不喘一口气的父亲,未能留一言,猝然离去。那一刻,只有我怔怔地守在床边,感受着他被迫离去时挣扎的痛楚与升入天国后重获的平静,有生之年,不能忘却,不敢忘却,不忍忘却。
死亡注定来临,茫然无知的父亲在与死神握手的时候如果还是面带微笑、心怀欢喜,与那些在恐惧中等待死亡的人相比,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二)
父亲兴趣广泛。家里穷,他就自制并自学口琴、二胡、笛子。他从来不要求我们去学任何专长,他说:“喜欢,自然会去学习。”但是,他对我们周围的声音要求非常严格,哪怕一个小小的玩具琴,也要每个键盘试过,哪怕只有一个音准不对,也绝不让我们用。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证书足以表明父亲在体育方面的成绩。记得是二伯父考上湖北工业大学的那年,父亲恰好连续拿了地区乒乓球、羽毛球双料冠军,收到了中国体院的免试通知书。但是,家里经过商量,决定放弃体院保住伯父。穷啊,那年头,体育当不了饭吃。从此,父亲留在了故乡,从基层一点一点做起,挽救并壮大一个企业于风雨飘零之际,而后在企业最鼎盛的时候,离开。很多人笑他傻,但现在看来,这种离去隐藏着父亲的大智慧,就像面对孩子,父母终究是无法保护一生一世,在企业运转良好的时候让人接手,也许对它是最好的爱护!
父亲是不允许我们练体育的,在他看来,运动是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女性天生柔美,不必自找苦吃。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儿子是父亲内心中的一份遗憾。记得当年我出生时,第二个女孩让家族相当不满意,站在长相俊美的姐姐边上,我的丑陋更是令人无法接受,于是,被送出家门几乎成为我不可避免的命运。父亲从外地赶回,留住并给了我这只丑小丫最大的宽容和关爱,他斩钉截铁地表态:“我宁肯不要儿子也不能让骨肉分开!”他甚至拒绝爷爷奶奶的安排,坚决不让堂弟续入我家。正是父亲的这份坚定才使我那大条的少女时光充满了无忧无虑,避免了许多成长中的痛苦与困惑。
与那个时代大部分的男性相似,父亲在朋友面前豁达、幽默,但回到家里,就变成了严肃的别里科夫,甚至在很多时候本能地隐匿自己的柔情。小时候,与我们路上相逢,他顶多微微地点个头,但脸上的表情是纹丝不变的,这种漠然与“不关心”常常成为母亲愤怒的源头,但他也从来不解释。记得一次母亲外出,深夜未归,父亲去了几个她常去的地方,没找着。那时通讯工具还没有普及,就在这无法联系的几个小时内,父亲安然地等待,微微地不安,有些急躁,最后开始焦虑,从房间踱到客厅,再几次由客厅快速到门口张望,对话我们时,写满紧张的眼神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最为有趣的是,当母亲开门声响起的那刻,父亲竟然迅速回到房间,躺下,睡觉。没有询问,没有指责,当然,更没有关心!那时的我们太小了,没有学会把这些真相告知母亲,以至于她常常以女性的细腻来误解父亲的故作硬朗,如今想来,父亲时刻谨记以“硬汉”的形象出现在家人面前,究其原因并不是其本意,只是社会意识环境使然,于他而言,也是一种不得已的苦衷。
父亲忙碌,但总是抓紧在家的每个时刻对我们施加教育----饭桌,成为我们最经常聆听他教诲的场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我少年时期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每每伴着饭菜落入腹中。我可以快速地让其消化殆净,然而次日,父亲却能更快速地加以补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奈之下我的城头竖起白旗,对应的表现就是小学一年级的我就必须配合和姐姐分工洗碗,待到姐姐也工作上班,承担家庭的经济责任时,所有的碗筷则责无旁贷地归我负责,那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让当年的小人儿心甘情愿地体验了一把家务的琐繁,迈开人生道路上感恩的第一步,在懵懂之间学会了与人的相处之道,我那良好的人缘也许就起步于此。
相较之下,母亲在我们身上花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出父亲,但她的严厉换取的是我阳奉阴违的乖巧,这一切尽落在父亲的眼中。家中很早就买了电视,这对于儿时的我们而言,诱惑是巨大的。然而,母亲把电视看成鸦片,把我们看成中了毒的孩子,严防紧守。所以,当母亲在家时,我绝对是个听话的孩子,对开启的电视可以熟视无睹,久之,这个表现颇让母亲开怀。但只要她前脚一迈出大门,紧随其后,我立马坐到电视前面,一只耳朵享受着五彩纷呈的音像世界,另一只耳朵则时刻警惕着门外的声响。只要母亲掏钥匙轻微的晃动声响起,我就会干净利索地关上电视,恢复屋子原貌,回到书桌边上。呵呵,这是一场只有一个清醒战士的战斗——我,如此机敏竟没有出过一次破绽,所谓“敌人”——母亲,还蒙在鼓里沾沾自喜地窃喜她的教育成果,甚至在父亲面前表扬我的自觉。
有趣的是,父亲在与我的聊天中却渐渐嗅出端倪:这个小家伙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东西,甚至是热播电视剧的主题曲都能哼上几句。此后的每天晚上,回到家中,他都会到房间摸摸电视,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没人看,电视怎么会发热呢?”这一招果然厉害,因为,小小的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把电视控制在不发热的时间里,几番尝试,未果,忍痛放弃电视。几天之后,父亲只要回家,都会关切地问我:“作业做完了吗?做完了我们一起看电视去吧,电视本来就是给人看的嘛!”在电视这个问题上,父亲一边控制着我的时间,一边解释电视的利弊,用理解与智慧帮我悄然度过了最叛逆的时期,并及时扼杀了坏习性的苗头。
高中时期,家里偶尔有男生来往走动,为此,母亲多出了些许欲说还休的眼神,偶尔还会时不时地旁敲侧击一番。一贯没心没肺的我,随着阅读的丰富,偶尔也会躲进日记本里进行着青春期的无病呻吟。直到有一天,父亲递给我一个小箱子,牛奶箱大小,枣红色,两边各有三排自编号码的锁——一个精致的密码箱。外表粗糙的父亲以如此细腻的关爱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他笑呵呵地说:这个箱子给你,以后写些东西就放在这里面,长大了,是要有秘密的。原来,母亲太担心我了,以至于经常趁我去上学时翻看我的东西。其实对于从小习惯于母亲安排的我而言,并不觉得她看我的东西有什么不对,而且日记本里除了一些无聊的随笔,其他也基本属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但父亲的这个行为让我感受到:即使是孩子,也是一个需要受尊重的独立个体;即使是子女,也是可以拥有自己的隐私和思想,而这些,是可以不用拿出来翻晒的。裸露情怀,与自己对话,这是成长的很重要的内容。
(三)
晚年的父亲,壮士暮年,每餐小酒却无人共饮,寂寂喝完之后,一把二胡则成了最大的知音,凄蜿之声常绵延至我的屋里。少年的枝叶永远都是向着阳光明亮处伸展,那时的我,注定是读不懂琴声里交织的苦怒哀乐,即使偶尔被打动,也懒得去探究这悲凉的源头,如今,经历人生悲欢,念此琴声,思念升起,令人心生妄想——丈量一下阴阳之界的距离,于是,“遥不可及”这四个字就愈发令人痛彻心扉。很多时候,我们的心灵被日常琐事粗糙着、磨砺着,混沌间,只剩下看清眼前的力量。深夜,一切散去,把自己很纯粹地置身于苍茫不可及的夜幕里,恍惚间能感知到父亲的灵魂与我的遥遥相看,不可知的世界里流淌出来的温暖气息淡淡地化去心头里的无助与悲凉,坚定我前行时所有步履维艰的时刻。
作者简介
许陈颖,宁德师范学院副教授,福建省评论家协会理事,宁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江汉学术》、《温州大学学报》、《名作欣赏》等刊物上发表学术文章数十篇,并在《教师月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公开刊物上发表文学评论与散文数十万字。
封面书法:倪进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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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周宁文学